怪谈的基因:读《金魅杀人魔术》
不是第一次读潇湘神的小说了,之前读过一册名为《筷:怪談競演奇物語》的短篇集,其中我最喜欢的《鳄鱼之梦》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过如今他披着一个“新日嵯峨子”的马甲着实让我困惑了好一会儿,但是联想到在这方面玩得更嗨的三津田和浦贺和宏,我就一下释然了,想必对于推理作家来说,在现实中上演多重身份诡计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吧!
故事发生在日据时期的台湾,英国商人高思宓家中连续发生密室失踪事件,当地人都认为那是一种名为“金魅”的妖物作祟。金魅是真实存在于当时台湾民间的传说,相传一名女佣被黑心女主人欺凌至死,化为妖物后却仍旧替主人家做工,然而代价是每年都会吃掉一个活人。坊间流传英国商人利用金魅牟利,随后高思宓自杀,各路人马汇集于他的葬礼;华族阴阳师、日本商行首脑、抗日敢死队,甚至妈祖神选也来打探情况,真可谓是人仰马翻的一番混战。
所谓“密室”
对于现代读者来说,恐怕密室早已失去了其神秘光环,变成了本格推理中的烂梗。普遍认为最早的密室由爱伦坡在莫格街中构建,然而实际上早在古罗马的《金驴记》中就已经演绎了一出精彩的密室杀人事件(当然由于当时诺克斯还没出生,所以作者阿普列乌斯显然并不 care 什么十诫)密室推理的巅峰自然是不朽的狄克森·卡尔和他的《三口棺材》,借侦探之口发表的“密室讲义”无疑穷究了这一类别的可能性,后人不过是在他的基础上完善细节罢了。
然而在我看来,密室杀人的精彩之处就只有其谜题本身,而谜底则无一例外令人失望。无他,密室杀人在逻辑上是不可能成立的,因此其解答方法也是固定的。以我的阅读经验,密室的构建主要分为以下流派:
- 心理学密室。从人的心理盲点出发构建密室,《金田一侦探事件薄》的开篇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柯南的一个经典案子也明显“致敬”了这种手法),这一类别也包括犯人在杀人后堂而皇之地混进发现人队伍中
- 机械密室。通过机械性的手法完成密室,包括犯人在外侧通过某种手法杀死屋子里的被害人,以及最俗套的用针线手法将钥匙放回到被害人口袋里,甚至是更烂的机关密道
- 叙述性诡计。这是条野路子,代表作应该是早坂吝的《无人机侦探》,国人写的恶搞之作《米的缺失》也是一个有趣的例子
- 设定派。不恰当地说,《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许可以成为这一流派的鼻祖,这个童话中爱丽丝喝下变大变小的魔药得以进出本无法通过的孔隙;日本也有一本小说《むかしむかしあるところに、死体がありました。》,体裁是改写传统童话,其中有一篇是一个能变大变小的一寸法师,颇像中国古代的灯草和尚,其手法也是基于幻想性质的设定
本书中的密室当然也没有脱离这个范式,不过谜题的核心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犯人那令人困惑的动机;这就像是潇湘神在狄克森和阿加莎之间选择了后者,波洛想必能在这样怪诞的事件中一展身手吧。
毛姆早在他的随笔中断言,侦探小说的未来已经穷尽。他准确地预言到了推理小说在西方的没落,不过日本的情况有些复杂。他认为可能的谜题形式都已经被耗尽,推理作家们只能将案件塑造得越来越离奇、极端,最终沦为暴力与情色的三流故事。他恐怕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如此痴迷于这种已经被穷尽的花样,并且不断推陈出新吧。
不过即便如此,日式推理也已经发展到了瓶颈。而民俗推理则让我发现了新的可能性。密室这一烂大街的题材反而能在这种怪谈恐怖的舞台大放光芒,增添许多惊悚气氛。这样即便谜题的内核是俗套的,但是裹了一层民俗之后反而令人耳目一新。
民俗怪谈
书中确有怪力乱神。开篇就是妈祖娘娘的神选,顺风耳和“千里眼”被女神托梦前去调查真相,他们被告知大道公可能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然而他们并非侦探,这个人选由日本华族阴阳师衫上和他的跟班小曹担任。衫上身兼阴阳师和侦探双重身份,明知世上确有妖怪,但还是力图通过逻辑否定其存在,他的身上隐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然而登场的妖物并非只有金魅,除了本土诞生的阴神,日本的妖物们也渡海而来,想要在这座南方小岛上大展身手。
不过这个案件并非设定系推理,神佛们不过是这出大戏的配角。谜题本身实质上还是可以推理的本格,神神叨叨们其实是给读者们设下的“红鲱鱼”,用来混淆视听,一旦剥离了这些迷雾,其手法其实并不难猜。
然而这本书最有价值的就是附着于凶案之上的民俗怪谈。在《筷》中,我已经看到了本土怪谈的可能性,而本书中潇湘神无疑构建了一个更宏大的世界。除了命案的主题,另一条线暗线是日本民俗对台湾文化的入侵。
文化入侵在历史上是不断重复的主题。佛教在中国的流变就是绝佳例子。异质文化在融入当地文化的过程中的演变总是有某种固定的特征,老子化胡恐怕是初期佛道两教均乐见其成的传说;前几年网络小说中上也流行所谓“佛本是道”,以及重构西游、封神来揭露西方教对本土信仰的入侵,这些主题和本书也构成了一曲遥远的和声。
具体到民俗怪谈,在《消失的搭车客》一书中,流行于上世纪西方的“搭车客”怪谈给出了一个经典的范例。一则最早出自《使徒行传》的故事在二战后流传到了韩国,增添了本土化的细节。而在本书中英国、日本、台湾三地的民俗交流也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视角。
流行于英国的“弹簧腿杰克”被本土化成了“高脚仔”,而渡海而来的日本妖邪则想要扭曲金魅的传说使其成为“髪切り”。之所以有这样的演变,当然是因为这些流行于多地的民俗传说有着共同的母题。一如洪水神话,在西方则为灭世洪水,东方则为大禹功绩,先民们尽管文化语言各异,但面临的生存困境是共同的。故事中的金魅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可能非常陌生,但是田螺姑娘肯定耳熟能详,而西方则有帮助鞋匠做工的小精灵。不劳而获总是闲暇时人们的美好愿望,而看到邻居一夜暴富则总是疑心其干了阴谋诡计。本书英商的处境和明末的沈万三和其相似!
这里我忍不住要记录一个我从国内论坛上收集到的故事,题目叫做陕北野人传说:
陕北有“毛野人”传说
说的是有个毛野人,很像人但浑身是毛,经常四处游荡吃小孩
有那么一家人,家里男人死了,妈妈每天下地干活,家里有三个娃娃,分别是姐姐和一大一小两个弟弟
那天妈妈在地里干活,累了歇一会,毛野人就来了,妈妈吓的就要跑,但太累了跑不动
毛野人就把妈妈嘎嘣嘎嘣吃了,然后摇身一变,变成了妈妈模样回了家
陕北人睡的是炕,不知道你们知道不,反正一家人睡一起
到了晚上,毛野人妈妈和孩子们睡床上,毛野人等娃娃们睡着后就开始吃姐姐,嘎嘣嘎嘣,大儿子惊醒了,天太黑啥也看不清,他就问毛野人“妈妈妈妈,你在吃什么”毛野人正在啃姐姐手指,嘎嘣嘎嘣,它对大儿子说“妈妈干了一天活饿了吃点鸡爪,你快好好睡”然后继续嘎嘣嘎嘣
大儿子睡了一会儿又被毛野人嘎嘣嘎嘣的声音惊醒了,这会儿毛野人正在啃姐姐的脚,他问毛野人,“妈妈妈妈,你吃鸡爪咋吃这么久”毛野人说“妈妈太饿了,鸡爪吃不饱在吃点猪蹄”说完继续嘎嘣嘎嘣,
大儿子感觉不对,他手往前一摸,摸到一把毛,原来毛野人光顾着吃姐姐,已经露了原型
大儿子吓坏了,知道妈妈是毛野人变的,他悄悄把弟弟叫起来,说“妈妈是毛野人变的,等会它吃完姐姐就要吃咱俩,咱们想办法跑”他对妈妈说“妈妈妈妈,我和弟弟去上厕所”毛野人怕他两跑“不行不行,等妈妈吃完陪你两去,天这么黑朝心被毛野人抓走 贼喊捉贼啊 ”大儿子知道等毛野人吃完他两跑不了了,“没事,妈妈你拿绳子系住我两,遇到毛野人我拉你”毛野人傻啊,想着系住绳子他两不可能跑,就放他两去了,大儿子出去就把绳子一解,和弟弟躲到了树上
毛野人嘎嘣嘎嘣吃完了姐姐,想吃两个儿子,一拉绳子发现人没了,急的追了出去。找到树上两个孩子后,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现原型被发现了,装模作样的对两个孩子喊“娃娃,娃娃,你两咋上树上了,快下来”大儿子喊道“我听见有声音以为毛野人来了,怕的窜树上了,现在下不来了”
毛野人喊“别怕,没有毛野人,妈妈来接你”它身子太重,不好爬,很吃力的一点点往上挪
大儿子心想这样迟早被吃,他喊到“妈妈妈妈,你这样不好爬,家里罐里有油,你黏手上就上来了”毛野人哪见过油啊,信以为真,会去在手上抹了一堆油,结果怎么也爬不上去
天亮了,毛野人还是没爬上去,村民们发现了它,拿起东西把它打死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Ref: https://bbs.nga.cn/read.php?&tid=26043204&pid=502771455&to=1
不知道其他读者会怎么想,我是从这个故事看到了相当明显的小红帽、汉赛尔与葛丽特的影子。1
日式基因
书中本土神明的结局也是现实的反映。
本书的标题应该是对《占星术杀人魔法》的致敬,而民俗怪谈推理的两大代表,京极夏彦和三津田信三显然是本书的前辈。阴阳师衫上给我的感觉像是中禅寺秋彦的职业,刀城言耶的兴趣,和榎木津的家世,三者结合的产物。而故事读到一半,小曹在看到的那副巨大画像则让我脱口而出:这不是六轩岛的贝阿朵嘛!这么说来管家的名字不就是源次变来的?家主豪迈的作风不能不让我联想到狂人金藏啊!果然潇湘神在文末自白说这些设定的灵感就是来自《海猫鸣泣之时》,书中人物的困境、人为还是妖物的抉择和右代宫战人面临的戏法还是魔法何其相像!甚至日式商会的那个丽人也让我联想到了“知性强奸者”艾莉卡……
戏法还是魔法?龙骑士07 大约是被网络上的各路推理发烧友吓退,表面上将选择权交给了玩家,而本书则在结构上更胜一筹;人力虽然有所不及,但缜密的思维和坚定如疯狂的信念亦可比肩神明。
除了海猫,作者还说那个穿着黄袍登场的人物致敬的是钱伯斯的黄衣之王,但我却还是要说,这假面难道不是金田一耕助的《犬神家族》?那两个日本妖怪口中冒出来的犬神就是这个典故吧?!
话说回来,在本书中,登场的本土角色有买办和祭祀阶级。比起普通人,他们更早地意识到日本统治下社会潮流的演变,早早地开始学习日语。(语言在本书中也是一个多次被提及的主题,英语、台湾方言、日语频频交错于人物交谈之中,有意思的是,在这段时期,国语代表的是日语)
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很少听闻大陆方面有讲述这段历史的小说,反倒是从三津田的《黑面之狐》中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满洲建国大学往事。新中国成立至今,我们似乎还没从“屈辱历史”的被害人视角中走出来,仿佛在那段时间的故事的角色们总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和小丑般的日本侵略者,中间则是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汉奸翻译官,我倒是非常想要读一读在日治地区普通人的日常故事,他们是如何在这样的巨大冲突之下构建其身份认同的呢?广电结成的环大陆唯物主义结界又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时下流行的原神,和过气的阴阳师恐怕会给我们带来些许启发,文化上的真空无法用空泛的政治宣传所填补,心灵总是会找到它的出处。
不足
其实读完这本书,我是有些许失望的。
小说中时间仿佛是凝滞的,缺乏运动。故事发展均建立在人物对话之上,仿佛是一出话剧,以至于后面怒涛般的展开也没能给我带来多少冲击力,在表现力方面显然还有所欠缺。对比话唠一般的阴阳师中禅寺也能说出如《魍魉之匣》和《狂骨之梦》那般激动人心的故事,显然这书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另外就是登场人物过多,令人眼花缭乱。这虽然反应出了一种时代洪流之下个人反抗的无力,但未免显得有些分散,尤其第一叙述者感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除了暗示本土神明的凋亡之外)多方混战,融合了抗日、神道、爱情、家族、复仇等等主题,然而这些主题并没有有机地融合起来。
不过这书属于《言语道断之死系列》的第三作,恐怕结合系列背景来读的话会有新的感受。我非常想知道半路领便当的家伙是不是还有什么后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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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是孤陋寡闻了。在写完这篇文章的几个星期之后,我读到了《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一书,我震惊地发现原来小红帽并非是西方的独创。早在从 15 世纪,当时中国就已经流传一个名为“老虎外婆”的故事,内容和小红帽惊人的相似。可以说这里的毛野人根本就是十五世纪老虎外婆的一个现代变体;它们都涉及怪物化人、身份辨识失败、睡在一起时听到咀嚼声、身份辨识成功、通过小便机智出逃、被用线绑住、逃到树上得救、最后怪物被杀。甚至在本书中,作者还认为小红帽等西方童话的根源就是中国老虎外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