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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袁腾飞讲文革十年》所想到的

袁腾飞火的时候大概是在十几年前,一出来就被打上了“公知”的烙印。由于当时对历史并没有兴趣,于是并没有找视频来看。后来听闻反对他的人很多,他还被冠上了诸如“历史发明家”、“历史虚无主义者”等帽子,一度还遭到警方拘留。回顾他的经历,我感觉现在的罗翔和他有着相似之处,再往前,还有百家讲坛的易中天,他们遵循的——在我看来——都是同样的出名模式。

平易近人加上风趣幽默,正是他们讲课的特征。在如今念 PPT 盛行的教育界,他们可谓是一股清流。然而他们的下场也是惊人的一致,当然罗翔还没有到被全面封杀的地步,但易中天和袁腾飞都已经成了“历史虚无主义者”了。这和他们讲述历史的方式当然有很大关系。要想课堂变得生动,方式之一就是将那些王候将相袪魅,剥开他们身上的神秘光环,将他们普通人的一面展示出来。易中天对刘邦的鄙视难免令人起疑,他莫不是在指桑骂槐?袁腾飞则更为直接,将毛、斯大林、希特勒齐名,列为暴君天梯榜的前三。

这让我想到曾在 B 站看到一个题目:为何文科生多出反贼?

这个题目我觉得很有意思。当然那个视频我并没有看完,因为我感觉那个发布者的水平较低,稿子也无非是输出情绪那一套,重复的都是官方的话术。但这个题目在部分理科生,尤其是网络上的工业党看来,是确有其事。

我也是个理科生,因此应该有资格这种想法发表一点个人的看法。理科生对文科生的鄙视由来已久,其直接的思想脉络大约可以回溯到被称出自毛的“路线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另外理工科生们也可以从近代史上找到“优越感”:西方船坚炮利,文科生们只能打嘴炮,如果当时有科技的话,必定能将洋人们打得落花流水。网文中对于这种思潮有一类流派,叫做“援共文”,大致意思都是现代理科生们穿越到近代利用后世的科技知识造火绳枪、滑膛枪、无缝钢管等,先造大清的反,再打退八国联军,最后如果还有余力就把日本屠戮一番。在他们看来,文科是死记硬背,只有搞不动数理化的人才会去学政史地。

于是他们观察到,怎么那些“公知”都是文科出身的呢?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崔永元,他被津津乐道的是在转基因以及氯化钠上闹出的笑话。可以说他是理科生对文科生刻板印象的经典形象。

那么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我觉得答案不是文科生缺乏逻辑,或是“觉悟不够”,抑或是容易受到“境外势力”的挑拨。首先不如从毛的那句名言入手。

当然事实上,毛虽然有类似的观点,但并没有说过那句话,原话反倒是用来攻击“四人帮”的。邓小平说:

“四人帮”反对严格要求学生学习科学文化,反对学生以学习科学文化为主,胡说这是“智育第一”,是“脱离无产阶级政治”。他们鼓吹“宁要没有文化的劳动者”,胡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并把今天掌握了文化的劳动者及其子弟诬蔑成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张春桥却也不承认这是他们的杰作,在《张春桥在狱中》一书中,写道:

张春桥在“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下,划了一杠,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批道:“这话是谁说的?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会说这种只有低能儿才说出的言论。”

毛整知识分子确有一手。先是“百花齐放”、“言者无罪”,把有意见的人都骗出来,然后一转画风,直接说自己是在“引蛇出洞”,一下子把说实话的知识分子全打成右派,还搞出了骇人听闻的“夹边沟”。

他是这么说的:

党外人士对我们的批评,不管如何尖锐,包括北京大学傅鹰化学教授在内,基本上是诚恳的,正确的。这类批评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对于我党整风,改正缺点,大有利益。…最近一些天以来,社会上有少数带有反共情绪的人跃跃欲试,发表一些带有煽动性的言论,企图将正确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巩固人民民主专政、以利社会主义建设的正确方向,引导到错误方向去,此点请你们注意,放手让他们发表,并且暂时(几个星期内)不要批驳,使右翼分子在人民面前暴露其反动面目,过一个时期再研究反驳的问题。

可以看出他的主要攻击对象都是那些对政治体制本身提出质疑的人。那么理科生与文科生中,谁更容易提出类似建议呢?当然事后的结果都是一同遭罪,谁也跑不掉:单位分配右派的指标,那些埋头技术的家伙,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脉,被拎出去凑数也是情理之中。

当“反贼”至少得知道自己反对是什么,为何反对。有没有可能,任何了解那段历史的、并且还留有良知的人,都会变成他们口中的反贼呢?

而如果缺乏历史和政治的知识,对过往只有朦胧的认知,因着理科的出身——要是学的计算机则更了不得——占尽了时代的红利,对着不得志的文科生们自然有底气嘲讽一番。然而若是不幸遭了 996 ,或是互联网风口掉转,忍不住要唱《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了。他们极端起来恐怕比文科生可怕多了,不是奉张献忠做偶像,就是干脆“润”了。我看墙外的简中键政圈,里面大多都是理工科的,挂在口头的尽是些 TVB 太君们的名言,还把日本人丢掉不用的称呼也捡了回来。整天要么愤世嫉俗,要么想着出国当码农。

我想这都是因为缺乏历史知识导致的。我认为,历史知识、历史课程,可以分为两个面向,一是讨论“发生了什么”,二是讨论“为何发生”。照理来说应该先讲发生了什么,然后再提供一些解释为何发生的理论。马克思主义(或继承列宁、斯大林道统的中式马克思),宣称对历史有了真理般的解释。宏观来说就是历史阶段论,从原始社会开始进入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然后资本主义社会,而其中共产主义是社会发展的最终形态(后来还要在中间插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于是历史现象都可以这么解释了,别的阐释方法都成了“历史虚无主义”。既然我们已经领先欧美一个阶段,显然要比他们高级多了。

但这思想也竟不纯粹。秦皇汉武总令我们心折,乃至腰折,于是一心想要重复荣光;帝国主义从鸦片战争开始就亡我之心不死,至今仍在企图颠覆我们;伟大的伟人先验地伟大,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执行歪了……诸多互相矛盾的思想连奥威尔也要叹服。

带着这样的“为何发生”的框架,去理解历史上的乱象,就仿佛打了一针“思想疫苗”,对异端思想有了免疫力。我们可以避而不谈历史上的昨天发生了什么,即便谈了也会说那是被煽动的暴徒,或是被利用的蠢蛋,完全对其时代背景视而不见。

等认知框架被颠覆了,就开始大呼小叫地说这里是居然是索多玛了,一切竟是“古已有之”,甚至恨蒋公与太君无能了。

袁腾飞的这个两个多小时的讲课,虽然颠覆了官方的框架,但在我看来,也是属于“江湖演义”的范畴。为何发生?因为毛是个精神病。于是将发生的一切都归结于一个疯狂的暴君,他建国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 1976 年 9 月 9 日的“善举”。这在我看来同样是一种荒谬。

官方对“发生了什么”遮遮掩掩,袁和易在补全其中的空白,又用自己的风格回答了“为何发生”,他们在我看来都无益于培养理性的史观。

但要如何培养我所谓的“理性史观”?我说不上来,毕竟书读得还不够,但我想总要博采众长。要说我至今得了什么有益启发,我想可以总结为一句乐观的话:历史并没有决定论,而取决于我们每一个微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