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且听风吟》:我们何以界定自我
《且听风吟》是村上的出道作,不同于他后期的作品,普遍认为这本书的情节比较破碎难懂。主要登场的人物有“我”和友人鼠,酒吧老板杰,以及一个断了手指的女人,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如现实生活一般缺乏情节的“故事”,然后在一天突兀地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小说缺乏现代写作理论中所需要的矛盾冲突,而主角也一如既往地没干劲,只是天天喝酒、听唱片,以及阅读,他不会跨过什么情节的“不可折返点”,我们读者所能做的就只有听他用微醺的语调回忆他不那么有趣的人生。
读过其他作品的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在本书中,他的写作风格就已经基本确定。
书中的人物是寓言或神话式的。他们的姓名被刻意淡化,或者干脆用动物象征,比如常常在他作品中登场的羊男、鼠。姓名像是变成了超市商品中碍眼的价标,被迫不及待地撕去,甚至曾经的几个恋人的仅有特征就是:学法文的她、听 California Girls 的她,还有在地铁流浪的她……
对食物不厌其烦的细致描写。在《挪威的森林》中,一个经典桥段是渡边去病院看望绿子的父亲,后者已经奄奄一息,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而脑袋缺根筋的渡边却在病床前啃起了黄瓜。文中并没有如何描写它有多么好吃,但我读着的时候变得和老人一样开始馋起它咔呲咔呲的清脆口感;渡边去疗养院看望直子时也有类似情节:他赶到医院时已经饥肠辘辘,所幸玲子领着他去了食堂,菜单不过是简单的蔬菜沙拉和面包,却“好吃得出奇”,玲子看了也羡慕不已。而在本书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鼠的怪异食癖,他喜欢用可乐淋着刚出炉的蛋糕大快朵颐。
他也喜欢写酒。毕业后长期经营过酒吧的他自然长于此道,不过个人感觉文字更像钱德勒那般散发着浓郁威士忌的气味。
此外村上也喜欢用精确的数字来感知世界。在本书中,借主角之口,读者得以理解这背后的动机:主角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短篇,为此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凡事非换算成数字不可”。如同强迫症患者似的,他写道:“听课三百五十八次,性交五十四次,吸烟六千九百二十一支”。
怀旧的时代背景被自然地嵌入背景中。JFK ,学生运动,机动队,帝国大厦,经济危机,中日战争……这些都是他作品中的常见元素,但他也并不借此来老调重弹地反思历史,它们的全部功能就是提供了一种老式昏黄的色调,让那些或是经历过、或是想象过的人在脊椎处感到一阵“温暖的战栗”。
一以贯之的“搭讪”术。忘了是在哪里听来的一个故事,一对男女在咖啡馆相亲,眼看就要冷场,男人低头搅动着咖啡时忽然说起自己的怪癖:他喝咖啡喜欢加盐1 。女人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之后他们竟很快结婚了。男人其实并不喜欢喝加盐的咖啡,当时只是出于打破沉默的需要,这个“谎言”维持了两人的一生。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大学时曾经有个温州的同学就着迷于所谓的“魔鬼搭讪术”,这篇故事中男人的策略大概就是其中一种。村上笔下的主角虽然没有那么油腻,但是却也常常喜欢用这类技巧打开话题,比如本书主角在和酒吧遇到的女人聊天时说自己是个学生物的,在用马做实验时需要好几个人把它推进实验室,这个生动的场景就成功地引起了对方的兴趣。
有的作家一生只写一本书,在我看来村上就属于其中之一。故事的表面形式虽然各自不同,但读起来全然无法区分,若不是名字有所不同,所有的“我”大可以当作是同一个人,所遇到的,也无非是同一些人。鼠也罢,羊男也罢,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也罢,精神不正常的宗教狂人也罢,所在的其实都是同一个舞台。这类作家将自身作笔,弯曲的文字留下的墨迹便是作者的灵魂本身;我们无法从这类作家那里获得什么前所未有的“体验”,而他们所期待的读者也大约都是和他们相似的人:我们从这些文字中寻找业已失落的自身经验,以及未曾想过的表达方式。这便是我阅读村上的全部理由所在。
但相似毕竟不同。村上所念念不忘的是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是都市灯红酒绿下男女的悲欢。尽管我喜欢爵士和摇滚,也乐衷于阅读,但我毕竟出身农村且心向荒野,无意生活在钢铁水泥的丛林。他们喝酒做爱,拥抱陌生的彼此就仿佛没有明天,我从中感受到的是一种巨大的虚无感。
我们用各种方式延伸自我,于是成了喝威士忌的人、抽万宝路的人、开老式福特的人、读福斯特的人……外在事物反过来成为了自我的边界与标签,这或许是资本主义时代所有人的精神面貌。有句名言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如今反过来也同样正确,即“生活模仿艺术”,只不过艺术堕落成了“生活方式”的模板。寂寞而不甘平凡的我们读着村上,渴望成为那般的优雅人士,心中幻想有一天捧着书的自己被当做文艺青年;无数人用社交媒体上的名人博主指导自己的生活,模仿着偶像的穿搭、饮食,甚至用美颜滤镜来模仿对方的长相。我们渴望从亿万人中变成特殊的个体,而这种追求本身却使得自己沦为平庸。
或许这就是村上小说最终的主题:生活在虚无时代的人们。姓名无法再用以区分他者,人物的彼此印象只留下对方生活方式的标签;食物和性成为终极的追求,两处用以向世界索取的开口始终渴求着满足;驱逐神明后的时代中,宇宙沦为冰冷的机械,失去神话解释的人们不得不通过尺子来确定自己的脚下并非虚空;历史也已成虚无,我们并非生活在史诗中,而是生活在一个又一个琐碎的日常,远方战争吹起的涟漪最终也变成柴米油盐、酒足饭饱后的闲谈……我们终于生活在了空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