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三年五班!
即便是毕业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会偶尔梦见那段时光。在梦中我再次回到了校园,那个最靠近食堂,椅着窗台可以看见湖的三年五班。可是梦中出现的总是毕业季,心中满是惆怅,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毕业的喜悦之中,只有我带着未来人的视角,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们今生的永别。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他的理论中我为数不多认可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想都是去大兴安岭当个守林员,因为我对这份职业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它能让我远离人群,像梭罗那样过着简单的生活。我虽然并不害怕孤独,因为麻木是我的铠甲,幻想是我的生活。但当我要在人前自我介绍时,我常常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是一个误入异乡的旅人,表情只有困惑和错愕。但是曾经,我遇到了很多可爱的人们,他们依旧在我需要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绽放出笑靥,而在我记忆中的他们的记忆中,我也得以拥有一段“正常人”的青春。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响起了《歌剧魅影》的开场,当满是灰尘的巨大吊灯被缓缓拉起,佝偻在轮椅里的白发老人眼睛明亮起来,他也曾是少年:记忆,吾友们,他们将在记忆中归来……
小可
娇小可爱的少女。
在高二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然后又成了邻桌。一开始我依旧扮演着透明人的角色,后来她偶然请教了我一次题目,之后我们渐渐通过这种关系熟络起来。然后有一天她忽然告诉我,她觉得我很眼熟,觉得我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也因此给我取了一个类似于“隐士”的绰号。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然后是小学、初中,我们都一直在同一个学校,但是从来都不同班。
有一次她参加了学校的演出,穿着漂亮的淡黄色小裙子,在去往准备室的时候发现我独自一人在走廊上打着乒乓球。我们寒暄了几句,像是多年后陌生的熟人那样打着招呼。那之后我没有去看她的节目,一个人走进了寒夜在寂寥的校园里闲逛。
她似乎对我有种固执的“成见”。有一次她在我的词典里发现了一张枫叶书签,上面用钢笔写着一句短诗:一片寂寞的叶,凋零在枯黄的秋天。她断定这是别人送我的,因为我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在她看来,我是一个纯然理性的人,不会写这种伤春悲秋的文字。但其实比起理科,我更喜欢的是文学,可惜应试教育下的语文是一种刻板的填鸭,我本能地拒绝和出题者合谋。而其实当时语文老师对我的作文有种奇怪的关注,因为我从来不写套路,只凭着一股气,将文字从胸中撕扯出来,有时候我的作文会被当成范文在周围传阅,有人说读了我的作文感觉有股爽利的气势。但其实语文老师有在和班主任打小报告——她从我的文章中看出了一种厌世的情结。她的眼光非常准确,事实上在上大学后不久我就因为入学时的心理测验出了问题被叫到系主任那里谈话。
她最喜欢的科目是生物,而这是我最讨厌的一门学科,我始终觉得这门课应该归类为文科。我高考成绩中,生物只有 36 分,在对答案的时候万念俱灰,因为前面 6 道选择题我全错了。她有一次干了一件非常惊人的事,当时她特别喜欢的一个生物老师要被调走了,她为此发动了全班同学签名向校长请愿,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我相信能为自己的信念付诸行动的她,在今后的人生中也一定能披荆斩棘吧。后来她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她高考失利后,果断地复读了一年,最后去了厦门大学。
阿原
身材纤细修长,天然卷短发,写得一手好字,语文成绩很好。送了我一本《我的名字叫红》,扉页上有她写的娟秀的寄语,这本书如今仍在我的手边。
高考同样失利,因为那年的理科据说是历年最难。本该上浙大的她沦落到了浙工大,于是在那个暑假就义无反顾地去了美国,后来我们短暂地通过 QQ 联络上了,得知她正认真地学习,还和我分享了她上的一堂生动的青蛙解剖课,后来我还在她的动态中得知她去银行的时候遇到了持枪劫匪,所幸没有遇到危险。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洋子
叛逆少女。长的很像 90 年代 MV 里抱着吉他的歌手,成绩不太好,有和老师对抗的勇气。那时我是化学课代表,有次被老师叫到走廊上,叫我以后不要发试卷给她。可能是她和老师刚刚吵了一架,我表情古怪地听着,不吭声,只是点头。回去之后,她问我老师说了什么,我说没啥,之后照样发试卷给她,老师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一直对不良少女有种好感。可能是因为她们代表了我希望拥有的叛逆精神,她们敢于去要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我对于障碍的反应却是消极的不合作。
老顾
轻度强迫症。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强迫症并非只是玩笑,他有在吃药。他有一个在教育局上班的母亲,在家长会的时候发表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演讲,题目是她是如何教育自己的儿子的。
在高一的时候我就常常看到一个在大冬天穿着拖鞋的大个子,用奇怪的姿势在走廊上跑去餐厅。那时我的同桌是个家里有钱的不良少年,常常和我讲一些我闻所未闻的八卦,比如他们在晚上是如何从宿舍楼阳台的窗户上攀到紧锁的天台抽烟的。而这个奇怪的大个子也是他口中“传奇人物”的一员,但是当他成为同班的“老顾”之后,我却发现他一点也不古怪,顶多唱歌跑调离谱。
后来他也和很多人一样高考失利,于是去了美国。在上大学之后他和几个同学来我的学校看我,快一年没见的他似乎变得有些成熟了。和我们讲起他在美国大学的见闻,他信了基督教,喜欢上了棒球帽,还见识了美国大学生开的淫啪。
露露
喜欢彼岸花的女孩,整日欢笑却害怕孤独,在寂寞的时候一个人在纸上画着所有人离她而去的漫画。
高考之前一直在喝中药,因为精神紧张的原因,她的例假一直没有如期到来。在高考的时候,血浸透了裤子,边上还坐着一个她中意的男生,她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落荒而逃。大学回了上海念的,读的英语专业,毕业后去了银行。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们常常在 QQ 上聊天,我每个月的话费常常超过 50 ,我们互发短信聊各种话题,一起回忆往昔,也讲她在大学群里遇到了一个男生,因为在群里安慰了几句就被一直他骚扰,我义愤填膺却无可奈何。开学之后我们一度断交,后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奇怪的短信,原来是用表情符号组成的莫斯码,里面的内容我是: Are you ok? 我同样用莫斯码回了: NO 。原来她听说高中同学将要搞同学会,担心我去了见不到她,因为她不打算去,我说我本来也不会去,因为想见的人都不在了。之后我们的关系恢复了一小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再次绝交。又过了好几年,我窝在杭州的一个隔断房里,捧着 Switch 在玩《空洞骑士》,卡在一个像蝉似的 BOSS 那里很久了,这时忽然看到 QQ 上有个熟悉的头像发来了好友申请,是她。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们已经无话可说,高考结束的 6 月的那个雨天,我们其实就已经诀别,往后的所有挣扎不过是将彼此当作是青春的象征加以挽留;我们留恋的并非彼此,而是那段无法挽回的时光。我们互相发送的几千条消息都不过是它的苍白脚注,一个悲伤的错觉,试图用语言构建起不曾有过的幸福。她说她的妹妹在不久前自杀了,她在这些年一直在做噩梦,她的父亲强迫她去相亲,她的继母对她很差……我力所能及的回复像是在扮演一个不合身的角色,她的倾诉,她的痛苦,我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感同身受,而她也很快察觉出了这一点,最后说了一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忘了它们吧。然后她的头像再一次变灰。我关掉手机,继续闷头打着游戏。五分钟后,我打败了那个 BOSS ,然后把 Switch 丢在一旁,心里没有感到苦涩,因为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其他人
还有很多我本该记叙的人。比如那个莫名对我很有好感的小哥,笃定我以后会成为作家,他也去了美国,听说在飙车的时候撞死了一个行人;那个曾决心加入共产党改革腐败的少年,不知何时放弃了理想,也在美国过上了健身滑雪的充实人生;那个和我上了同一所大学的班长,一起闲逛的时候说要给我过生日,结果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女,总是怀抱着浪漫的憧憬,或许去了西藏,又或许成为了老师,我记得她曾在一个晚自习出走,直到老师领着同学在天桥上发现了她;还有那个相处最久的同桌,总是把我当成竞争对手,大学去了东北,和年上的学姐谈了恋爱……他们也还拥有着和我一样的记忆吗?他们过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了吗?
我
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的人间失格,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对人生没有任何想法。
高中之前都是班上被霸凌的对象,小学时被同学和老师同时孤立。但我对这些都不以为然。我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次手指被鞭炮炸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告诉父母,而只是听信了报纸上的偏方用酱油消毒。在那一个月里为了让伤口黏合都一直蜷着拳头,导致里面总是散发出一股腐烂香蕉的甜腻气味。听奶奶说在我出生之后,父亲就把我丢在病房里不管,没人给我喂奶,我也不知道哭,直到一个好心的护士给我喝了加了糖的淘米水才填饱肚子。
或许是童年经历,也或许是我本性使然,我对他人从不报有期待。
我记得当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个女生忽然给我发了短信,说我藏得好深,原来她忽然得知我们居然是同一个中学的。其实我早就认出她来了,因为以前高三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按照年级名次分班考试,她也是我常常见到的人之一,高中的时候她还是短发,一副沉浸在学习中的文学少女模样,如今她绑着马尾,打扮得比以前更漂亮了。我没有回复她。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但是我总是对此心怀愧疚,她惊喜地在陌生的城市发现了自己的校友,而我却自顾自地一言不发离开了。
写作的意义
网络上曾经流传着一句让我非常厌恶的话: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如同其它网红名言一样,一句爆米花电影的台词成了人生的准则,成了如同爱因斯坦名言一样值得挂在教室墙壁上供人瞻仰的真理。
我常想,如果不写日记,那些所有的时光都能刻在我们光滑的大脑皮层上吗?尤其是在这个注意力支离破碎的年代?
如果放着这些记忆不管,那么它们会慢慢发酵、腐烂,消失在最后一次的神经电子脉冲中。而通过讲述,用文字唤醒那岁月,已然暗淡的笑靥将再次拥有色彩,时间倒转回一切结束之前,我得以再一次在恍惚中遇到那个坐在我身边唱着《同桌的你》的女孩。
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而如今故事终于讲完了,我可以和记忆中的人们告别了,一转眼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人,黑板上写着同学们各自的临别寄语,我也该起程了。再见,三年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