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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刺杀骑士团长》小记

很久以前决定不再读村上,因为当时觉得我已经不再喜欢他的故事。然而最近我决意开始重读从前的书,于是就把这本书重新翻出来读了一遍。

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因为租住的地方总有股刺鼻的气味而困扰,而正巧当时自如甲醛房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于是决定干脆搬走。在寻到新住处之前,暂住到了同事的单身公寓,那时他住在离公司更近的朋友家,自己的公寓就一直空着。地方位于萧山,每天下班我都得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到公寓的时候都已经晚上 9 点多了。那时萧山还比较冷清,一路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车,我呼哧呼哧地骑着车仿佛来到了没有人烟的荒漠。到处是新建起来的高楼,到了晚上黑魆魆的如同鬼蜮,一扇扇紧闭着的窗户让人心生畏惧。我一边骑着车,一边想着晚上到楼下的超市买点什么零食。那一阵子我非常喜欢冰淇淋,喜欢独自坐在窗户边上一边吃一边读着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刺杀骑士团长》就是其中之一。

同事的公寓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开了门左手边就是厕所,右边是充当厨房的简易灶台,再往里边走就会看到床、衣柜和飘窗。面积不大的房间,但是在杭州那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住那么宽敞的地方。书有两三本,有考土建的参考书,编程手册,英语单词书等。我把包放在餐桌上,从里面拿出从超市买的零食和书,洗了手就准备开始读。

无论我从前多么喜欢村上,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书有非常明显的共性。主角必定离异,或是情感不顺,而本人几乎不太会为此而困扰;虽然外表不太吸引人,但是因为其奇特的性格总是不缺女人,一夜情什么的总是水到渠成,以至于不上床反而成了难以收场的事。接着主角必定会接连遇到超现实的人和事,事件之间缺乏现实性的逻辑关系,主角如同被仪式驱动的神官,注定要去某地见某人完成某事。几乎总是会出现所谓的“小小人”,这本书里是,某个《电视人》短篇里是,《1Q84》里面也是1。主角的性伴侣则会在仪式完成前夕消失,或者干脆分手,而真正的女主角则是大约在上初中的少女,她可能有个脑子不正常的从事可疑宗教活动的老爹,自己则在故事中承担近乎“巫女”的角色。在我的印象中,村上的故事总是隐喻性的,因此总让人摸不着头脑,推动读者继续读下去的,要么是里边可有可无的情色描写,要么是里边个个显得不太正常的奇妙人物(主角本身总是缺乏魅力的)

而主角缺乏魅力、缺乏主观能动性的特质让他成为了绝佳的工具人。在故事中他的作用是倾听别人的故事,然后等某件超自然的事情发生推动他不得不去完成仪式,在此过程中他的存在本身陷入到了过渡地带。在村上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一个主题是地穴,在《挪威的森林》中开场直子所说的那个隐喻性质的故事——在一片黑暗平原中遍布看不见的古井——就是一个例子。直子总是恐惧着坠落,而她最终还是主动跳了进去。地穴除了是含有坟墓意味的死的象征之外,也暗示了形而上的概念世界。村上或许是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中得到灵感,将“死”的内涵加以扩大,构成了一个别样的冥国世界。这个冥国剥离了死的世俗意义,而成了纯粹的观念、记忆的隐喻2。尽管主角非常接近这个黑暗世界,但是他始终处于安全的过渡地带没有逾越。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地穴所代表的意义也有所不同。在主角看来那就是纯粹的概念世界;而对于巫女来说则像是爱丽丝的兔子洞,她可以随意出入其中,而她本人也承担着通道或是桥梁的用途。如免色一般的能人,在世俗意义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想要进入而不可得,他们虽然有着进入隐喻世界的必要条件——集中力,但在本质上还是个俗人。除了柏拉图之外,地穴也在弗洛伊德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书中主角在绘制森林中的地穴图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女阴,因此地穴也成了象征着生的子宫。免色的超越在这种意义上是退化,他不愿意结婚生子,进入地穴后几乎不愿再出来,他所渴望的乃是重回温暖的子宫。而主角完成了重生的仪式,走向成熟,在爱情关系上和免色构成对应的他却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本书在我看来有许多《挪威的森林》的影子。妻子几乎就是人妻形态的绿子,在和主角交往时有男友,而期间并没有上床让这段关系玷污。而绿子濒死的老爹则变位成了朋友的父亲,也上演了一幕临终关怀的好戏。免色和他的前女友自不必多说,显然就是永泽和初美的未来时态。真理惠和直子一样,她们身上都有死亡世界的影子,一如直子在一个晚上裸身如猫来到主角的房间,真理惠也像猫一样从“秘密通道”过来拜访主角,而她们都最终选择离开。

同时这本书也显然致敬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三对主要人物的空间关系俨然复制了尼克、盖茨比、黛西的三角关系,而“我”撮合免色同真理惠见面这一情节也明显能看出是尼克邀请盖茨比来自己家“偶遇”黛西的翻版。只不过在这本书中黛西被拆成了两个人,而参观盖茨比的衣柜变成了观看免色的肖像画。至于尼克,我非常怀疑他成了村上所有故事主角的模板之一,他们都是旁观者,同时都非常善于倾听,无可奈何地得知了许多人的秘密。

我非常不喜欢村上的一点就是关于性的方面。老实说如果作者不是村上,在读到真理惠第一次来主角家谈论的那些露骨话题,我会立刻把书丢到一边然后开始怀疑作者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也对书中细致的情色描写感到腻烦,或许那往复运动构成了对地穴主题的隐喻,然而我实在无法从中看出什么必要性。主角的性伴侣在我看来也非常可疑,上演着昼颜的徐娘人妻在道德上总是令人不快的。

然而我或许还是会继续阅读村上。因为总体上我认同书中主角的处世哲学——尽管在男女关系上不必效仿——安于孤独,并且与世无争,看上去是个乏味的家伙但是相处久了会觉得是个不错的人。我中意这书以及《海边的卡夫卡》的一点是,我非常喜欢主角离群索居独自过活,自己烧饭做菜,而且还有听音乐和阅读的余裕,附近若有图书馆则再好不过。我也喜欢村上笔下寥寥几句的景色描写,本书中隔海相望的三座房子简直就是我理想中的住处。想象铅灰色雨云在远处积聚,耳畔传来不息的涛声,手中有书可消永昼,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罢,菲茨杰拉德也罢,统统来者不拒,若是有张爵士乐唱片更是锦上添花——这样即便在这间孤独至死,也是可以的。


  1. 以至于我常常怀疑村上是不是曾经去云南吃了没炒熟的蘑菇 ↩︎

  2.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者转化成了生者的记忆而继续存在,完成了从肉身到概念化的转变,一如书中对即身佛的引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