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阅读小结
科幻
《神圣秘密》
非常奇特的一本书。主角肥特在痛失友人后精神逐渐失常,他认为自己被一束粉红色的光照射之后,就开始拥有和上帝对话的能力。
联系上作者菲利普·K·迪克(以下简称 PKD)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这本书实际上就是他的自传。书中主角透视出自己儿子患有疾病的情节就是 PKD 自己的经历,而且 PKD 也非常相信自己的神秘体验,为此和肥特一样完成了一部“注疏”性质的巨著。
文本有一种 LSD 般的迷幻风格,读者完全分不清那些神奇的经历到底是真实还是主角崩坏的头脑看到的幻觉。本书让我非常感兴趣的一点是其中重点提到的诺斯替主义,这种思想流派认为上帝和造物主并非同一;人也并非完全是造物主的作品,区别于肉体,人真正高贵的部分“灵”是来自于真正的上帝,或者按照一些诺斯替主义者的说法,来自于“光明之神”。诺斯替主义者认为宇宙的创造者是邪恶的、可鄙的,真正的神是高于造物主的,而人要想获得拯救就必须从“神的信使”那里获得“知识”以重新回归本源。几年前流行的网文《诡秘之主》中提到的所谓“真实造物主”,大约就是源自于这个理论。
《高堡奇人》
前几年出过美剧,讲的是纳粹和日本联手赢得二战的世界线。
里面 PKD 对战后种族矛盾的演绎非常有趣。故事的舞台是被日本瓜分的美国,日本人成为种族阶梯的最高等级;同为黄种人的中国人却没法享受如此殊荣,地位大概等同于英国殖民时期的印度人;犹太人在纳粹占领区依旧是被屠杀的对象,但是在日治地区却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纳粹高涨的种族纯化信念让他们将屠刀伸向了非洲,黑人几乎被完全灭绝。在日治地区的白人中间,比起日本人,他们对同为白种人的纳粹更有好感,表面上处处模仿日本人礼貌鞠躬,但暗地里却在期盼纳粹在将来打败日本(在故事开场的时候,希特勒患了梅毒已经退休,上台的是鲍曼;之前纳粹一直沉迷于太空,如今总算将目光放回地球,准备和日本争霸天下)
然而本书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里面日本人对《易经》和美国战前工艺品的热情。书中占大量篇幅的田芥每到关键时刻就喜欢卜上一卦预测凶吉,并且还对美国工艺品非常感兴趣。我不知道这体现的是作为战胜国的“精神余裕”呢还是作者本人爱好的投射。
《尤比克》
(略有剧透) 光怪陆离的科幻超能世界观。核心 idea 是《西藏度亡经书》(或称《中阴得度教法》),人死后有一段时间会处于中阴身的状态,这时可以通过一些设备与其进行交流。故事中的主角们隶属于一家反超能机构,故事开始时,他们发现自己正在监视的超能力者全部失踪了,公司的高层认为这些超能力这者可能在筹划什么阴谋。公司接到委托去月球执行一项任务,结果是个圈套,炸弹爆炸了,头头死了。剩下的超能力者回到地球想要将他的身体保存起来进行通灵,然而却失败了。之后奇怪的事情一直发生,而死去的上司忽然现身主角面前,提示只有“尤比克”才能拯救他。
我一向对轮回、生死之类的主题非常感兴趣,以前也了解过一点“中阴身”的概念;广义上的中阴泛指人生的各个阶段,而狭义上的“中阴”则是指人死后到投胎这一中间状态。在这个阶段中,灵魂容易迷失在幻景中,而如果此刻身边有上师为亡魂念诵《度亡经》则可以指导亡者走上正确的道路不致迷失。我觉得这个概念非常有趣,可惜除了这本书以外很少看到其他科幻作家对此进行演绎。
另外我也开始思考西方人对西藏的浪漫想象究竟源自何处?以前读过一本叫做《消失的地平线》的小说,讲的是一个东方人劫持了一架国际航班飞往西藏,飞机落地之后东方人就死了,剩下的乘客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或许是继马可波罗之后塑造的下一个“东方想象”,在国内引起争议的《西藏七年》,它和《消失的地平线》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很多好莱坞影星和名人都对西藏抱有特殊的好感,《神秘博士》的原作中,斯特兰奇博士就是在西藏得到拯救的。而回望嬉皮士时代,垮掉的一代除了嗑药之外,也热衷于冥想修行,而在那个时期活跃的大多都是藏传佛教的僧人。在《僧侣和哲学家》一书中,曾经是生物学博士的儿子忽然抛下学业前往东方寺庙学习藏传佛教,这书是以他和当哲学家的父亲的对话组成的。曾经的科学工作者居然能彻底皈依佛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尤其是谈到轮回时,儿子相信那确有其事。
我想这有点像是西方在几个世纪之后,终于选择了他们自己的佛教:一如东亚选择大乘,东南亚选择上座部,而西方选择了金刚乘(藏传佛教)。而这就导致藏传佛教的后发优势,在理性灯塔的西方,他们仿佛拥有了更“先进”的光环。这是需要注意的。
《泰坦棋手》
刊载在《科幻世界·译文版》上的中篇小说,设定是中国使用纳粹发明的武器攻击美国,结果让全世界都完蛋了,所有人都得了不孕不育,人口迅速下降,好在个体寿命得到了大幅延长,每个人的寿命极限都延长到了 200 岁。奇妙的是外星人也掺和进来:泰坦星人和地球之间也爆发了战争,但最后外星人和联合国达成协议,决定和平共处,人类和泰坦星人杂居。有意思的一点是,根据协议,人类之间的政治斗争必须通过棋牌解决,这有点像是一部叫做《No Game No Life》的日漫设定。
读了《菲利普·迪克传》之后,你会明显注意到 PKD 的感情生活真的是非常直白地流露在故事中,他故意将前妻这个人物形象设置得非常善妒,结局也不太妙。
《日本合众国》
可以看作是《高堡奇人》的精神续作,也是轴心国获胜的 if 世界线,是三部曲的首作,后面两部还没有中文翻译。
总的来说这部书并不如高堡那么深刻,但是可读性非常强,引人入胜,我也是一口气看完了。风格颇像轻小说,搜了下作者果然是个日裔,这也解释了为啥里面手机游戏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内容。
推理
《名侦探的牺牲:人民教会事件》
白井智之的清淡口味小说,也是多重解答,网络上评价非常高,事实证明即便脱离鬼畜,白井也是能写缜密的推理的。
然而可惜我读着体验一般,因为人物动机非常令人困惑,这大约是新本格或者变格派的通病,为了诡计完全抛弃了人物塑造,导致完全没有真实感,看着就像是披着人皮的某种异形生物一样。
散文
《苏东坡传》
高中时代读过的书,从旧纸堆里翻出来和新的一样,于是决定再读一遍。
这次重读,除了欣赏苏轼豁达的人生态度之外,重点关注的两个主题是王安石变法和苏轼晚年修习的瑜伽术。
记得在我以前的课本中,提到过王安石变法,当时对历史基本毫无兴趣,但也留下了印象,总体感觉课本对王安石的评价是正面的。但是读了这本书,我发现王安石变法也不过是一场闹剧,拍脑瓜治国的又一典范。王安石最后也是被贬,儿子也死在政治斗争中,最后的几年,人们常常看到他骑着毛驴在自言自语。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见到了一个拿着状纸的妇人,后来状纸不见了,王安石因此被吓死了。
林语堂将苏轼修习的功法称为瑜伽术,大约是他那个时代的潮流。林语堂和蒋维乔作为同一时代的人,而且也都在北大教过书,那么林应该了解蒋所推行的“因是子静坐法”吧,可能是为了迎合西方读者,那个时代冥想大约还不流行,所以将其翻译成了“瑜伽”。而其实通过阅读《安国寺记》、《养生论》和《上張安道養生訣論》三篇,可以看出苏轼和因是子的静坐法的修行方法是基本一致的,也都是走的道家内丹的流派。不过苏轼修的法门偏重呼吸法,他特意提到屏息的妙处,而我最近在练习的“冰人呼吸法”也提倡屏息,已经从最开始的一分钟延长到了两分半;个人感觉确实有种奇妙的效果,能让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而且平日里一直困扰我的脑鸣也减轻了不少。既然有苏轼兄弟为内丹打广告,那么我不妨对此再多抱点信心。
文学
《佛罗伦萨的神女》
一个骗子跑到印度王宫给国王讲一个关于神秘女人的故事。其故事内核和《一千零一夜》一样,都是关于“故事”,其结构也是连环包孕。标题中的“神女”指的是骗子故事中的安吉利卡公主,她在历史上失踪。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有关中世纪的历史总有一种神秘主义的光环;虽然众神时代已经远去,但是神人共处的记忆却还深刻在这一代人的心中,因此这个时期成为幻想的沃土。在《哈扎尔辞典》中,梦等于于另一个现实,甚至是更真实的现实;在《波多里诺》中,谎言和真实有着同样的分量,无数代人追求的约翰王构成了一个恢宏的集体想象,而即便是在写实的《玫瑰之名》中,也通篇笼罩在神秘的粉红色气氛之中。横向对比中国,从厚重历史上挖掘出幻想况味的,我只知道夢枕獏的《沙门空海》,大约是靠得太近而失去了幻想的余地,只余成王败寇英雄美人了。
《堂吉诃德》
每年都要读一遍《堂吉诃德》,如今已经是第三遍了。第一次是看了毛姆的笔记读的,第二遍则是跟着纳博科夫,而最近则在读《活着为了讲述》,这是马尔克斯的小学老师推荐的书,一开始他怎么也读不进去,后来经过友人建议改为在上厕所的时候阅读,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熟读到几乎倒背如流。
我之前读的时候确实也感到有趣,尤其是前半本,不过倒是没有像马尔克斯那样痴迷。第一遍囫囵吞枣,看堂吉诃德如同存在主义者一样同荒谬作战;第二遍则当成是闲暇小说,看桑丘如何插科打诨乐趣无穷。这一遍更是放平心态,横览两个译本,看的唐民权的译本,据说这个版本最有趣,而眼睛累了就听杨绛版的有声书,在“哭脸骑士”和“哭丧着脸骑士”中间,我居然得到了不小的趣味。以前匆匆跳过的牧羊人故事也忽然变得有趣起来,本来是把它当作睡前“听物”的,没想到越听越有劲,定时到了还想起来接着读下去。
不愧是西方文学史上的杰作。
关于阅读本身的思考
成为读者如今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总是缺少反思,到最近才想着至少写点阅读小结,比起过往算是多在大脑皮层上刻几道褶皱。然而对于阅读本身我恐怕还算不上入门的,顶多算是个杂食系读者。小时候,除了侦探之外,我也想要成为一名读书家,而那时候,我对优秀读者的印象正如施托姆在《玛尔特和她的钟》中所描述的那样。那个时候,我就立志成为玛尔特那样的读者。玛尔特的阅读习惯也给了我一种新的视角:熟读一本书之后,就可以将书中的人物从剧情结构中解放出来,让他们成为自由的生物。我们不必再悲叹他们的命运,因为他们会一次次地重新站起来,演绎各自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快乐和痛苦都成为了永恒,而读者的权利就是选择一段时光,让喜爱的角色们一遍遍地上演那幕精彩的戏剧。
至今还是对“如何阅读”这个话题感到困惑,不朽的《如何阅读一本书》给了一个完美的典范,但是我总是疏于练习,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总是懒得读更难的书,而倾向于读轻松愉快的小说的缘故。我想《如何阅读》一书的主旨就是主动地去阅读,而要想主动地阅读则必须带着问题去读;抛开《如何阅读》的四重境界论,它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一套“问题模板”,将“优秀问题”介绍给你,这样你带着解答这些问题的准备去阅读时就能有更好的收获。但是在阅读虚构类作品时,问题是不太明确的,因此就要参考文学评论者,诸如纳博科夫一类人的文章,从他们那里我学会了一些看似高深的名词,诸如“主题”、“结构”、“风格”、“情节”、“圆形人物”等等,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却没有找到所谓的“文学趣味”。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深刻领会到的一个要旨就是“重读”。第二遍第三遍总是能有不少的收获,而阅读第一遍比我想象得更需要技巧。这方面毛姆给出了很好的范例,譬如小说,可以只读对话和感兴趣的部分,这样快速浏览一遍之后就能对故事整体把握住概貌,然后也对是否值得花时间阅读这本书有了合理的判断。市面上所谓的速读技巧其实并非如大家批判得那么不堪,至少非常适合用来读第一遍。打卡阅读的心态是不可取的,豆瓣列表上多一本“已读”并不会让它成为你的东西。书中的珍宝需要反复搜索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