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尽头与洛夫克拉夫特相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克苏鲁已经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人们对它的印象早已超越了它本来所代表的含义。在《克苏鲁的呼唤》中登场的它不过是刚醒来就被一脚油门轰碎的旧日支配者(Great Old One )之耻,但如今它已经成了洛夫克拉夫特构建的诡异宇宙观的代名词,只要作品中出现触手、狂人、邪教,观众们总是会将其和克苏鲁联系起来,尽管他们几乎没有读过小说,有的人甚至会说成克鲁苏,但不妨碍他们从各种作品中寻找“无可名状”的模式。
我接触克苏鲁其实相当早,早到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后来流行起来的克苏鲁其实就是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两本晦涩恐怖小说。那时候老家附近的新华书店还是正经书店,我常常会在放学会去那边蹲一会儿,看看店里面有没有进新书。然后两册名为《战栗传说》的书进入了我的视野。记得当时这套书是被塑料薄膜封装的,没法看里面的内容,但是书腰写的很吸引人,上面印着的应该是洛夫克拉夫特关于恐惧的那句名言。这套书孤零零地在架子上放了好几个月也没人买,但是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席之地,于是等我攒够了钱,就咬牙买了下来。
然而读了之后我相当失望。首先里面的故事并不恐怖,翻译质量也很糟糕,错别字也很多。我愣是没明白战栗在哪里?恐怖在哪里?于是就丢着吃灰,偶尔失眠的时候想起来才会从床底下翻出来读上几页,然后很快睡着,无他,里面的故事实在无趣,我就记得什么“无可名状”、“充满恶意的几何形状”等等枯燥描述。当时我觉得最有趣的一篇反而是关于死而复活的巫师。
然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痴迷于推理小说。可惜当时还不流行什么网购,我所能买到的书就只能在新华书店那狭小的书架中选择,而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所谓的“青春文学”1后来才在学校附近偶然发现了一家卖杂志的小店,里面有很多闻所未闻的小书2这里有过期好几年的《科幻世界》3,另外就是种类繁多的小开本杂志了,比如《岁月推理》、《最推理》等等。里面除了刊登一些相当不入流的国人推理小说之外,还会介绍一些类似题材的漫画和国外小说,偶尔还会介绍几期关于日本推理小说赏的入选名单,尽管那些书我都买不到,但看着短短几句的描述还是令我非常向往。话题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在某一期的杂志中,我突然读到了一篇名为《中古唱片》的漫画,后来我才知道是伊藤润二的作品,但是当时我以为只是什么小众的作品。当时那篇漫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事结构非常简单,但是人物线条非常有那种古早的醍醐味,角色们不知为何对一张古怪唱片十分痴迷,为此不惜和好友反目也要得到。而最后人物躺在瓦砾中,折断的脖颈中忽然哼起了唱片中的歌谣,一如当年的歌手的恐怖遭遇。那时候我深深地被漫画中的气氛所“感动”,我发现虽然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地方,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但是同时也颇为怀旧的“战栗感”。就好像是童年时的独自入睡的晚上,那些出现在我想像中的墙壁里的眼睛、床底下匍匐的黑影,以及窗边斑驳如同鬼魅的影子。在想象力依旧鲜活的年纪,它就是我每晚的梦魇,白日的印象被以各种姿势扭曲,人们的脑袋忽大忽小地漂浮,他们在作出疯狂动作的同时却也暗地里阴恻恻地打量着我。那篇漫画直接地让我回忆起了那些被想象力奴役的时光,就好象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再次出现在了面前,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战栗传说》。
在这个时候,我才隐约意识到洛夫克拉夫特想要传达的东西。他要塑造的不是一个力量体系蛮不讲理的反派,他反对的是“斗兽”式的怪物,一如他对太空歌剧科幻的嘲讽,他笔下的恐怖并非是带有恶意的陌生人,或是僵尸异形狼人,而是将目光投射到阴暗宇宙的深处,思考在那连想象力都无法轻易抵达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可怕存在?如今深受《三体》黑暗森林理论浸染的读者或许更能理解洛氏想要传达的东西。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宇宙还是 BBC 科普节目里那样充满未知神奇的探索之地,我对宇宙的全部想象正是如他所批判的太空歌剧。但是在那一刻,我忽然体会到了“战栗”。
如果说刘慈欣的理论还带有一种宇宙版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烙印,那么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宇宙是真正疯狂而无序的。在《三体》中,无论是三体人还是歌者那种随手拍扁宇宙的神级文明,不管他们的行为本身多么疯狂,但他们本质上都是理性的疯狂,基于对自身文明利益的考量而作出各种举动。而洛氏宇宙的神明们没有理性,他们是如同诺斯替神话中的疯狂造物主,无法交流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它们不是小绿人,而是在宇宙深处蠕动的恐惧的具象化。盲目痴愚之神阿撒托斯毫无目的地在它的宫殿吹着疯狂的笛子,孕育万千子孙的黑山羊尼古拉丝也并不阐释它的多产,黝黑高大的黑人男性不会向你解释他为何总是如此愉快,相反还会向你传授能轻易毁灭世界的危险知识;穿越时间不是什么难事,你可以去中国商人那里买一种可以让你知晓一切的药物,或是从吉普赛人那里找一块能窥见前世的水晶,如果你会阿拉伯语,那么也可以尝试解读那本著名的《死灵之书》,异界生物们总是“乐于”让你领略异域风情。但是要小心别被巡猎于时空中的黑色巨犬盯上;回溯前世过远则会让你看到《2001: 太空漫游》中黑石板降临的一幕,可惜你不是那只终于学会长骨用法的猴子,而是成为匍匐于石板上的奇特爬虫;《死灵之书》的拥有者总是短命,聪明人从来不会选择尝试解读。而哪怕你再谨小慎微,也防不住流亡一族心血来潮选择你成为他们“史前学校”的交换生。
当对黑暗宇宙产生战栗之后,我才终于开始读懂这部书。而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里面的神祇其实贯穿所有的故事,它们长长的影子从地球的诞生之初就一直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我才终于读懂《疯狂山脉》的恐怖,那不是另一部《怪形》或者《普洛米修斯》,那上面的也不是关于上一纪文明的史诗挽歌而是地球终将覆灭的预言,因为宇宙本身就是疯狂。工业革命后的人们对理性总是有一种浪漫的乐观,认为用科学已经可以征服一切,哪怕遭遇未知,也可以通过科学的假设、归纳、总结、验证,这一研究手段加以破解。然而却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这其实是在尝试为“自然立法”,是在用这样的手段去规定其他造物,可是如果这个世界根本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的话,事情又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