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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往事——读《我的气功纪实》

记得在去年,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方舱运动”时,除了人手一袋“莲花清瘟”之外,在一些方舱中还开始推广“健身气功”。依稀记得电视台曾经盛赞某功法减轻了国家昂贵的医疗负担,看来被埋没许久的气功终于还是被发掘出来重新发光发亮。

共和国往事——神奇气功

在八九十年代,气功曾经盛行一时,当时的电视台上常常能看到一些气功相关商品的广告,不过可能是我的家乡地处偏僻,从未听说身边有人在练习什么气功,所以当后来气功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时,它已经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只有在我父母保存的往期《故事会》中,我才了解到过去的人对气功是多么狂热与推崇。在书中的一篇典型的故事中,男主角乘坐飞机时突然遭遇持枪劫匪,劫匪枪杀一人示威,所有乘客都惊恐万分,劫匪得意洋洋地拿着枪骚扰一名女子时,男主决定出手相助——原来他是个气功大师!男主距离劫匪挺远,中间隔了不少座椅,而男主的功力非常强,能释放“外气”穿透中间的障碍物直达目标。正在施暴的劫匪的肚子在气功的作用下开始剧烈疼痛,于是连忙停下动作跑去厕所,女子获救。

Figure 1: 头顶锅盖的气功练习者

Figure 1: 头顶锅盖的气功练习者

气功纪实

《我的气功纪实》的作者沈善增是一个作家,练习了十几年的太极拳,恰逢全国各地开始流行气功热,他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会气功。尽管他本人对气功的理解不算深入,但意外的是他成了颇有名气的气功治疗大师,据称通过他的气功治疗了几百人,而书中有名有姓记载的也有几十人。不过和其他气功大师,比如严新、张香玉等“怪力乱神”等人相比,他的态度更为诚恳,纵观全书,他是以一名气功研究者着态度去观察记录自己的体验,他不相信怪力乱神,在一众气功书籍中显得更有参考价值。

比起同时代的永动机、水变油,气功有着浓厚的历史基础。从字面意义上,气功是所谓“呼吸的技术”,而呼吸正是佛道两家的修行基础。当然气功的主要理论源头应当是道教,而气功治病的理论依据则是中医的经脉理论。在本书中,作者对气功理论做了不错的总结:

  • 将意念放在下丹田(脐下三寸),借此将散步全身的气聚集在一点以便使用,当下丹田感到发热发烫的时候,就说明第一阶段成功
  • 下丹田的热力会接着打通小周天(任督二脉)、大周天(全身筋络),期间会遇到一些难以通过的阻碍,被称为“三关”,气机不断冲击这些关口时,人体会产生各种自发的动作,这也就是哪些在公园里练习气功的人作出怪模怪样动作的缘由
  • 有时候生病的人的病灶和会关口重合,于是就会发生排病反应,表现为本来想治病的人结果却病情加重,但正所为“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只要气机冲开之后疾病便会一扫而空,身体前所未有的健康

作者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发展出了他的“传功”理论,即通过他的外气强行打通“被传功者”的大小周天,最后留一股气作为种子放在对方的下丹田,这样被传功者的体内就能自发地进行周天循环。期间他还观察到传功双方的神秘交流,他有着如下的精彩记录:

给王红舒授功时,授者与受者之间的交流表现得最为明显。我的手指指到哪儿,她就动到哪儿。我的手顺时针划圈,她的身子顺时针动,我改为逆时针划圈,她逆时针动。我作水平方向划圈,她的身子横扭,我改作垂直划圈,她的身子竖转。我在她背后导引,效果与站在她面前时完全一样。后来我试着手不做动作,只在心里想象划圈,她的反应也跟我手做动作时完全一样。

治病救人

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治病的记录。这些病上到心脏病,小到牙疼,通过作者都能通过气功一一解决。而其中最为神奇的,还是要数作者的“搬移法”了。所谓的搬移法,就是指发功者直接用意念将对方的病灶移出体外,然后在发功对搬移出来的想象病灶进行发功,一次典型的“搬移法”治病是这样的:

发功不多一会儿,小徐就觉得患处约5厘米深的地方有铜钱大小一块烫的东西。我那时想到,既然一样搬,我何不直接把深层的东西搬出来呢?于是,我作了个手势,表示把第一次搬出来的东西还了回去。再作个切削似的手势,意念中想这次我搬出来的是表皮向里5厘米深处的东西。作这样的手势,神神道道,有点像张天师画符似的,我自己觉得有些可笑。然而,它却已被证明是有效的,是真实的,而且它又完全是受意念支配的,所以一有不严肃的念头,我立刻将它驱出脑海。直接搬出深层的东西后,小徐感到的烫感更加明显,直至觉得有些受不了。以后又觉得有东西从颈内被拔出去。最后整个肩部都热了起来,下丹田里也有气在翻动,但患处总有像黄豆大小一粒烫的东西去不了。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小徐感到颈部与腰部松开了许多。他和那几位朋友都劝我歇手,不要期望几年痼疾一朝根除。我趁势下台,也算是打了个漂亮仗。

“俺寻思”

尽管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但作者还是颇为诚恳地指出,他也不懂这为什么能起到作用。事实上,令人惊异的是,他在气功上的几乎所有发展都是通过别人的提示才达成的。

  • 练了十几年太极拳,听说气功可以治病,于是在治疗一个人脚扭伤时就尝试用意念输气,结果对方说脚开始发热,于是确定自己也有气功,经过几次成功的尝试,他发展出初期的以中医针灸为基础的补泻治病法
  • 在公园里遇到一个生病的老大爷,提出给他治病,老大爷说好,但为什么不试试搬移法呢。作者从没听过这东西,于是在大爷的指点下,想通了要怎么做,一试,果然有门,于是以后就开始给人用搬移法治病了。有次甚至隔着电话治好了别人的牙疼
  • 作者的友人王红舒推荐他去参加传功大会(王红舒开了天眼,能看到气息流转和人的病灶,尽管书中没有明确说王红舒的传功师傅是谁,但是通过“女气功师”和“宇宙歌”这两个特征应该能确定是大名鼎鼎的张香玉,她在 92 年因诈骗而被判刑)作者想了想没去,因为感觉太玄乎,但是通过自己琢磨,通过气功的原理自己想出了传功法,也就是上面给出的总结

不难看出,作者的气功生涯很大程度上都是以一种“俺寻思”的模式发展出来的。如果这本书是一本典型悬疑小说,那么任何经验丰富的读者都会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这是一种催眠与自我催眠。而书中确实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人物,那就是“天眼”王红舒,她几乎在作者气功生涯的所有关键节点都有出场,而若干次重大的治疗实验都是通过她的“天眼”来确定病灶的。

但是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气功已经是一种思维定势,如果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恐怕也不会真正体会到气功的神奇。我不相信那些高级知识分子统统都被一种狂热的从众心理所操纵,钱学森提出的“唯象学”研究恐怕也不仅仅是政治任务。那么多人练习气功,必定有确实的、可重复观察到的现象作为基础来让他们坚定信心。

呼风唤雨

我认为气功在某种程度上能影响人体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其他一些现象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比如作者在书中重点记录了一个密教传人改变天气的例子。作者有个朋友陈恩华是气功爱好者,他认识一个修炼密宗的 Y ,朋友不相信 Y 能改变天气,于是 Y 在一个大晴天开始做法:

此声刚落,陈恩华即听见窗外的树叶发出“嗒啦嗒啦”的响声。他将手臂探出窗去试,臂上接到几颗豆大的雨滴,但是很稀疏。几分钟后,雨就停了。Y说,我的功夫只有这点,让我师傅来,他可以呼风唤雨。

曾经的气功大师严新也有如此威能,据说发功扑灭了 87 年的大兴安岭火灾,有一篇报道是这样的:

  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发生森林大火。

  第二天,名动一时的“气功大师”严新收到了一份紧急邀请:“你对气功灭火很有研究,能否在这方面介绍一些经验并给予支援。沈阳军区司令部办公室。”

  于是,严新把自己封闭在火灾现场2000公里外的一个小洋楼上,开始发功,随后抛出一句预测:三天后,火势开始缓解。

  几天后,在官兵的奋力扑救下,大兴安岭的大火全部被扑灭。“大师”似乎真的发挥了作用。

  媒体报道了这一“壮举”,无数严新的学生为之欢呼。对于特异功能和气功大师的崇拜,在80年代中期的中国,形成了一种猛烈的气流,席卷各个地区、各色人等。

Figure 2: 严新

Figure 2: 严新

后来作者也“俺寻思”出了一种改变天象的功法,并且成功用意念在小范围内刮起了一阵凉风;后来他还尝试用这种功法驱散了友人房间里的中药气味。然而可惜的是,作者并没有受过严肃的科学思维训练,他记录的一些实验没有控制变量和双盲对照,因此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可信度。

价值

当时的全民狂热很可能是经历了文革和改革开放后经历的思想真空的产物,而这股巨大的力量最终凝聚成了一股连政府都感到恐惧的力量。如今尽管这股力量已经被驱逐出这片土地,却依然在世界范围内站稳了脚跟,形成了一个奇特的社会群体。这不是简单的愚昧迷信能概括的,否则如今也不可能重新兴起什么“中医热”来,因为从某种角度看,它成了几十年前气功热的回响。他们精神内核是一致的,即:将现代科学贬为西方教条,认为越古的东西就越厉害,祖宗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推背图、易经、西方伪史论也是这种精神作用下的产物,而倘若是在一个可以自由讨论的地方,那么百花齐放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然而问题是他们总是会与上层力量媾和,于是就会开始自上而下地引领思潮,到最后这些思潮开始在全民心中发酵,无数的投机者借此呼风唤雨,底层的民众亦步亦趋,构成了再一次的历史循环。

我一开始阅读这本书是出于猎奇心理,因为我是一个狂热的怪谈爱好者,然而平时阅读的基本都是日本和英美方面的故事,很少有看到国内写的出色的作品。我觉得一本好的本土怪谈小说,应当有一种“中式”恐怖在里面。实际上我们的历史上有太多可以深入的题材,其中上个世纪的气功热就是典型的怪谈创作苗床。这方面的作品不是没有,我读过一本名为《铁鹤书》的网络小说,就很好地将中式恐怖发挥了出来,当然书中相关的故事是一个狂热的传销保健品的组织。

小时候我看过两部国产恐怖电影,《疯狂的兔子》和《黑楼孤魂》,它们或许可以算是中式恐怖的源头之一。而这些故事的共性,除了乡愁般的时代背景之外,便是都有一种“疯狂”。中式恐怖的真正内核大概就在于此,那是经历了疯狂年代的人的精神创伤,是中间一代人小时候的噩梦,是新一代人的误解与隔阂;而未经反思的历史必定会继续重演,“疯狂”作品的恐怖于是便不仅仅是历史的可能性,更有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