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一瞥
说来惭愧,一直以来,我都分不清 DH·劳伦斯和劳伦斯·布洛克。我始终以为就只有一个作家叫劳伦斯,就是那个写酒鬼硬汉侦探的家伙,他写的硬汉侦探如此有名,以至于我会下意识地将读到的其他硬汉派作品也归于他的名下,比如《漫长的告别》和《马耳他之鹰》。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在读到一些严肃文学评论里提到劳伦斯这个名字会如此惊讶了:原来还有一个劳伦斯,他其实更加有名,他可是写出了不朽的禁书——《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啊。
这书被禁据说是因为其过于直白裸露的性描写,当然那是以当时的标准而言,现在早已解禁,甚至在中国大陆也出版了无删减的译本。然而对于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恐怕也算不了什么。我曾经读过一本名为《芬妮·希尔:欢场女子回忆录》的古典情色小说——顺带一提,这书简体版似乎已经被禁,我二手出掉还颇为后悔——里面的情色描写就颇为无趣,仿佛就是一部粗制滥造的三级片,就类似于《加勒女比海盗》、《成人小红帽》那种程度的故事,我也因此对古典时代的情色故事失去了兴趣。这次读《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也完全出于无聊,单纯是想知道这个文学巨匠究竟有何不同。
结果实在出乎我意料,甚至我开始困惑,这写的真的是情色吗?比如下面这段,是女主康妮第一次同情人过夜时的描写:
她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一般,一直像睡着一般。那动作,那高潮,都是他的,她再也动弹不得。甚至他的双臂搂紧了她,甚至他身体剧烈起伏,在她体内播撒着生命种子时,她似乎都是在睡着的状态。直到他结束了,伏在她胸口微微地喘息时,她才醒来。
醒来后她开始感到惊讶,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一来她心头的乌云散了,她感到了宁静?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可是她那备受煎熬的现代妇女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这是真的吗?她知道,如果她把自己给了这个男人,这就是真的。可如果她固守着自我,那这就跟没有发生一样。她老了,她感到自己有千百万年那么老,老到自己不能承受自己。谁把她掠走就让谁拥有她吧,掠走,拥有吧。
那男人在神秘的寂静中伏在她身上,他有怎样的感觉、想法?她并不知道。对她来说他还是个陌生人,她并不了解他。她也只能等待,因为她不敢打破他那神秘的寂静。他伏在她身上,双臂拥抱着她,汗湿的身体贴着她的身子,两个身体亲密无间。他们之间是全然陌生的,但没有什么不安,他是那么安宁与沉静。
最终他醒了,从她身子里退了出来,她感觉到了,觉得那就像是抛弃了她似的。黑暗中他拉过她的衣服盖上了她的腿,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整理自己的衣衫。然后他轻轻地开了门,出去了。
以前我一直觉得所谓“裸体一旦成为艺术便是最圣洁的”这句话狗屁不通,但读了这书之后,我开始相信,一些在世人眼中是色情粗鄙的东西,在经过艺术家的处理,却可以变得圣洁。我甚至从这几段描写里面读出了人类最本质的孤独、以及黑暗宇宙中无可逃避的虚无。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以前上班时候的事,有天中午我在读《包法利夫人》,然后平时要好的同事问为啥要看这书,里面不是讲的女人出轨的故事吗?我当时一下子没答上来,毕竟这书本质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后来我才理解到一点,那就是形式和内容同样重要。同样的故事,通过不同的人嘴巴讲出来,给人的感觉会完全不同。酒桌上谈起的风流韵事总是油腻得令人作呕,而透过精心雕琢的文字,我们却可以撇开肉欲的外衣,思考起里面哲学的名堂。
这本书也是这么回事,故事本身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剧透的,无非是康妮的丈夫打战时落下残疾,康妮寂寞难耐和猎场看守好上了。但是要将这个会被乡野村夫当作桃色丑闻的故事将成一部文学巨著,实在需要不小的本事。而其关键,我想是在于人物刻画上。
女主和她姐姐像她们的父亲,乐于追求自由和性爱的享受,因此当丈夫残疾之后,她一天天变得压抑。即便是在性爱中,她也想要占据主动地位,因此她表现出一种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不愿也不能和男人一起高潮,她会在男人高潮之后,逼着对方留在体内,然后自己动作来达到高潮(说实话我很不理解这种做法在现实中是否有可能性,另外我也很好奇那个时候没有女上位吗?在《十日谈》中有个故事中的丈夫在性事中采用了女上位,一直担惊受怕,怀疑自己会因此怀孕。难道这本小说的故事场景中也和中世纪一样?认为女上位是邪恶放荡的?)丈夫因为失去生殖能力,于是只好一天天地鼓吹精神追求,但在女主看来那不过是空洞的文字,她感到被欺骗了。期间她和一个追求者逢场作戏,但她却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新意。最后一天天苦闷的她害了病,于是来了一个护士替她照顾丈夫,而这个护士会在未来扮演丈夫母亲的角色,并因此发展出一段变态的关系。
女主的情人是个猎场看守,有个女儿扔给母亲养,老婆几年前跑了,和女主丈夫一样愤世嫉俗,但不同的是他还有生殖能力,而且附近还恰好有个欲求不满的女主。其他人在故事中仿佛隐形,而猎场看守和女主就仿佛沦落在孤岛上的的一对男女,在初次见面时,读者就知道,他们的干柴烈火注定点燃。现在想想,猎场看守这个职位就显得别有用心了,因为丈夫毕竟已经残疾,无法参加狩猎,还雇佣什么猎场看守呢?这里恐怕是个恶趣味的隐喻吧。
情人身上确实有种野性的生命力,几次欢爱让女主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两人一起达到了高潮。于是女主不知怎的就爱上了他。然而恕我直言,这种爱情在我看来是建立在性上的,或者说他们爱情的全部本质就只有性。我一直认为情人的前妻就是女主将来的样子,她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不同只有她们的出身而已。我毫不怀疑若是女主处于前妻的位置,干出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最终也一定令人生厌。
故事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女主和情人打算开始新生活的阶段,但是我想作者对他们的接下来的命运安排恐怕不会怎么仁慈。
除了这些主要角色之外,还有一个角色我挺感兴趣。那就是那个又黑又矮的画家,他本来会成为女主出轨风波的背锅侠,会成为女主腹中孩子名义上的父亲。而他面对这样的屈辱居然毫不在意,想要的仅仅是女主成为他的模特(大概是裸体模特,作者没有细写)这里是对“追求艺术的流浪狗”这一主题的又一次强调。作者不知是自嘲还是对同行怀恨在心,在小说中对这些追求艺术的家伙没有什么好感,在他笔下的这些追求艺术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丧家之犬,女人对他们没有兴趣,他们只能借助艺术女神聊以自慰。
本书最明显的一个主题是精神追求与肉体追求之间的矛盾。中国古代有个人要“存天理灭人欲”,仿佛两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基督徒们也一个个地要求纯洁,让修女们弃绝人欲,一心侍奉天主。而在这书中,作者却提出了一个恶意的可能性:有没有可能,那些鼓吹洁身自好,弃绝人欲的家伙是“不行”而不是“不想”呢?
这种对立还引出了“精神阉割”的主题。查泰莱先生追求的本质是一种被阉割化的精神世界,由于他本人失去生殖力,于是就逃往精神世界,因此他的追求也是消极的,内在的压抑会使他回退回婴儿状态。某种意义上讲,他其实早在生理阉割之前就已经被精神阉割了,这就是为什么康妮对他和他那些追求艺术的朋友不感兴趣的原因,她认为他们都没有男子气概。
猎场看守是一个脱离了体制的粗人。曾经他也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却在爱欲本能与理性之间选择了前者,他的这种选择当然会被社会机制所淘汰,甚至沦落到讲话方式都变成土话了。他因为这种失败而对整个世界丧失了信心,他恨所有的一切,以至于在故事的最后想要干掉其他所有的人。也正是这种危险的气质吸引了康妮,在被阉割的文明与疯狂的野蛮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这种心理阉割或许存在于基因本能之中,在作者的另一本书《儿子与情人》中,妻子生了个儿子非常疼爱,丈夫非常嫉妒他们的关系,于是有一天剪掉了儿子的头发,妻子大发雷霆。这里的头发其实就隐喻了生殖力,丈夫剪掉儿子的头发正是一种阉割仪式。
本文标题写的“一瞥”是因为我对这书只读了一遍,而本来我实在没有啥资格发表什么评论的,因为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提到:理想的读者应该反复阅读,因为仅仅读一遍无法观察书的全貌,而小说其实要像当作画一样欣赏的。并非随便那本书都值得反复阅读,而这本书就是其中值得仔细研读的一本。这里我其实是想要做一个实验,那就是当我重读之后,我对人物、情节的观感是否会变得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