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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踩到了狗屎

喜欢的雨天,我打着伞高高兴兴地出门了,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左脚踢到了一坨狗屎,黄色的一摊被踢飞五六公分远。

一瞬间我感到非常生气,接着我联想到平日里看见的那些遛狗不牵绳的,大半夜放任狗吠叫的,把狗关在阳台的笼子上不管的……为什么这些养狗的人会这么没有素质?说到底,他们有资格养狗吗?以前有个日本人说过一句话:中国人没资格养狗。当时觉得很有道理,现在再次肯定了这个想法。中国人——别说没养狗的资格了,连最基本的做人的素质都没有,买东西旁若无人插队的老人、在跑道上把尿的大妈、在图书馆大呼小叫的小屁孩,我感到越来越生气,然后开始悲观地认为这个民族或许已经没救了。

而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我对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回顾了整个联想链条,我明显下了很多不合理性的结论:尽管没素质的人只有一小部分,但我还是将攻击面扩大到了整个民族;我忽视了遇到过的哪些很有礼貌的人,他们同样也是这个民族的人;并且那些做出没素质行为的人也未必就是没教养的人,他们可能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比如插队买菜的人可能是因为家里有人快饿死了,放着狗屎不管的人可能是刚刚被公司辞退正心烦意乱,总之我不应该这么轻易地下结论。

说到底,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思维模式呢?一看到不好的行为,就觉得整个群体都是这样的,然后衍生出更极端的想法?我想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逛了网上的一些论坛之后,戾气变重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我看过的一些新闻也强化了我的想法,比如最近的:

  • 17 岁男孩救三人溺亡,被救的人事后在网上称:我求他救了?
  • B 站男生被邻居入室殴打,报警录像被民警呵斥:不学好
  • 男子赴郑州救灾回广州后自费隔离,被骂带回病毒

整个社会都在变得更加冷漠和疏离,仇恨在不断滋长,那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的时代又回来了(或有从不曾过去)

而当我仔细观察这些信息后,我意识到一个共性:那就是客体身份的模糊化。我不知道是谁放着狗屎不管,所以脑海中出现的“敌人”是一群从记忆中合成的面目模糊的脸;我不认识被救的那三个女生,甚至网上也没有出现过她们的照片,但我下意识里将很久以前的“复旦十八驴”联合在了一起;欺负老实人的民警也不曾在视频中出现,听着他流里流气的声音,我将记忆中那些流氓警察影像联系在了一起。网友更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性别、年龄、工作,我只看到他们不堪入目的辱骂……

当我发怒的对象是一群模糊的人,那么显然结果就会是,仇恨会被扩大化。我仇恨的不再是某个特定的拉屎不管的人,而是整个养狗的群体;我愤怒的不再是某个插队的老太婆,而是整个老年人群体。

然后我又想到,这样的事情其实一直在网络上发生。国内的女权主义者痛恨整个男性群体,将其蔑称为“国楠”;男性群体也反过来痛恨她们,同样给对方起了“女拳”的外号;极端爱国主义者仇恨一切不利于政府的言论,将对方称为“恨国党”,连中立者也不放过,也给他们标了个“理中客”的牌子一起打倒;被打倒的人当然也不甘示弱,将敌人称为“粉红”、“五毛”等等。在这些例子中,对话双方都不是特定的人,并且双方都不在乎这一点,他们只在乎对方的“屁股”也就是立场,仿佛对方除了“屁股”就什么也没有。如果对方的屁股和自己一样,那就是“自己人”,反之就成为“敌人”。

通过“立场”来区分敌我的一个结果就是仇恨。双方认为彼此永远也无法和解,因为他们认为“立场”是固定不变的,尽管事实上很多时候立场是可以 180 度变化的,比如“粉红”和“恨国党”本质上都是极端的人,他们同样被极端情绪迷惑而忽视事实。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的立场,又觉得对方不可能改变立场,那么结果就是矛盾激化,恨不得彻底消灭对方。

然而当其中一方真的彻底被消灭之后,另一方所处的团体必然会因为失去外部压力而自我崩溃,而系统总有一种自我维系的动力,这样的结果就是开始清理“内奸”,网络上流传的一段话我觉得很好:

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

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

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的不够卖力将会是一种罪行。

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

当今中国的互联网上就在发生这样的事。由于政府的言论管制,几乎所有批评的声音都被很快屏蔽,只剩下一片赞美;然后狂热的人们开始打击那些立场中立的人们,“大是大非面前谈什么科学事实?”

更奇妙的是,很多时候人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是什么。比如所谓的“粉红”群体,表面上看他们维护的是心目中“天朝上国”的自豪与认同,为此不惜跨国打击。看起来他们和政府的立场是一致的,平时也只听政府单方面的说辞,但是一旦他们自身的利益被政府损害,就忽然从“中国梦”中清醒过来,开始到网上求助,而其他“粉红”看到这样的求助时反而会怒斥这是在给“境外势力”递刀子,要求他们删除自己的求助贴。

无独有偶,“恨国党”中比较极端的一个子集是所谓的“逆向民族主义者”,他们称中国人为“支那人”,完全不在乎自己也被囊括到这个蔑称之中,他们在网上呼唤着“新时代”的张献忠,梦想着下辈子 Roll 到北欧重开,而平时却也会抱怨吸引不到周围的中国女性。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恨国党”和“粉红”实际上是一类人的原因,在我看来,他们都是被自身情绪裹挟的人。粉红先接触到了“天朝上国”叙事,从一些虚构作品中、而不是更严肃的历史文献中建立国家概念,再加上政府鼓励下的民族主义宣传,他们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他们拥护着自己幻想中的完美政权;而“恨国党”在别人提示之下,发现了政府宣传和现实的矛盾性,看到了粉红言行中的双重思想,他们意识到了对方和纳粹本质上的同一性,到这里为止还算正常,但是他们很快开始痛恨这一切,既然这里不好,那别的地方肯定有一个完美的国家,那里怎样都比中国好。双方都只看到了片面真相,但却都以为自己掌握了全部事实,然后开始扭曲现实,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如今,“恨国党”只能在国内网络的夹缝中生存,而“粉红”们则开始新一轮的猎巫狂欢。他们树立起一尊尊偶像,崇拜他们,然后打倒他们,比如“病毒共存”论的张文宏,“妄议法律”的罗翔。他们开始内部分裂,曾经一起鼓掌的同志因为声音不够响亮而被当作是叛徒,这一切都让我产生了既视感。

有人在地上留下一摊狗屎,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怀揣尖刀。